北魏太昌元年(公元532年),七月。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山峦叠嶂间,森森幽谷下,三万大军逶迤行进在滏口陉中。
北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欢策马疾驰,颌下的髭须为他英俊的面容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
忽然目光一闪,高欢在一块石碑旁勒马,用马鞭拂开野草,石碑上赫然三个大字——“双兔碑”。
身旁窦泰、莫多娄贷文也勒住缰绳,窦泰道:“双兔碑,这是那年天柱大将军征葛荣时立下的双兔碑。”
高欢点头叹息道:“当年我们跟随天柱大将军东征,他在此地一箭双兔,立碑于此。四年了…….,当时吐莫儿还与我们同行。”言下颇为感慨。
莫多娄贷文却没有这多心思,大声道:“高王,当年是同袍,今日是仇敌,想那么多干什么,兵贵神速,赶紧上路呀!”
高欢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大丈夫何须多愁善感,效小儿女之态,走吧!”纵马继续西行。
原来,高欢在洛阳拥立元修为帝后便返回了邺城,调兵遣将,筹集粮秣。
两个月后,高欢命大都督厍狄干率军两万,从信都出发,经井陉西出太行。
自己则率军三万从邺城经滏口陉向西,目标都是一个,就是尔朱兆盘踞的晋阳。
出征之前,厍狄干曾向高欢请示方略:“大王,晋阳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如果尔朱兆据城死守,我军强攻恐怕伤亡不小,加之粮道迢远……。”
高欢微笑看着这个年轻的将领,忽地问道:“阿干,听说你在追求我妹子月玲?”
厍狄干一呆,思维跳跃有些跟不上,顿时脸色微红,扭捏起来。
高欢拍了拍厍狄干宽厚的肩膀,道:“我妹妹的志向是要嫁一个大英雄、大豪杰。”
厍狄干以为高欢言下之意说他畏战,顿时激动起来,红着脸道:“高王,打仗应避实击虚,扬长避短,我不是怕受伤流血,只是希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高欢摆手止住他,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英雄豪杰也要审时度势,否则就是徒逞血气的匹夫。”
又道:“你能想到避实击虚,我很高兴。所以,我们要想办法让晋阳变实为虚。”
见厍狄干不明所以,高欢微笑道:“我这个吐莫儿义弟,向来重视感情,这是他的致命伤。你兵出井陉后,不要直取晋阳,把步子放慢一点,大张旗鼓,扬言要去攻击秀荣川。”
厍狄干顿时醒悟,道:“大王妙计!”
高欢叹了口气,道:“打仗打的其实是人心,我比你更了解吐莫儿这个人,说起来,我是有些对不起他,不过时势所逼,也没有办法。”
言罢挥了挥手,让厍狄干离去。
果如高欢所料,厍狄干准备进取秀荣川的消息传至晋阳,尔朱兆立时坐立不安,起了抛弃晋阳,退守秀荣川的念头。
慕容绍宗劝道:“晋阳天下雄城,是当年太原王、上党王亲自商定的万世基业,我们只要占据晋阳,总会有翻盘逆袭的可能,怎么能为了一个秀荣川就放弃呢?”
尔朱兆自从败归晋阳,心中苦闷,终日借酒浇愁,此刻醉醺醺地道:“绍宗,当年没有听你的话,造成如今局面,我心中也是万分后悔。”
慕容绍宗也是神情黯然,正要宽慰,尔朱兆又道:“你今日所说,我想多半也是对的,但我身负叔父重托,尔朱氏全族的性命我岂能不顾?就算错,你也让我再错一次吧,否则,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叔父?”
慕容绍宗见他如此颓废,也只有叹息不语。
当日,尔朱兆下令,将全城洗劫一空,带领仅存的三万契胡军撤出晋阳,退保秀荣川。
高欢兵不血刃,进入晋阳。
随行的司马子如向高欢建议:“高王,洛阳、邺城都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唯独晋阳四塞之地,何不将您的大丞相府设在这里,遥制京师,既超然局外,又俯视天下,攻守由我,岂不是好?”
高欢深觉有理,当即应允。
却说尔朱兆退回秀荣川后,命军士分守险隘,严加防范,时刻注意晋阳动向。
高欢先后四次扬言要出兵征讨秀荣川,但都是只闻雷声,不见雨至,尔朱兆又渐渐懈怠下来。
转眼已至岁末,新年临近,却听闻太常卿李元忠从洛阳来,替天子元修向高欢长女下聘。
原来,元修坐稳了洛阳后,急不可耐地将前废帝元恭、后废帝元朗毒杀。
前不久,又将宗室里血缘最近的东海王元晔、汝南王元悦处死,目的无非是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避免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
但毕竟如此无耻狠辣,元修自己也颇为心虚。
这时,斛斯椿又以他探照灯一般的慧眼发现了政治上投机的机会,立即私下拜见元修,道:“陛下,您连杀二帝二王,大丞相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的。”
元修被他说中心事,道:“斛侍中,朕能登基,你居功至伟,如今这局面,你有何良策?”
斛斯椿道:“陛下,如今大丞相权重一时,您应该跟他搞好关系,不如迎娶他的女儿,让他当了国丈,他必然会对您更加信任。”
元修同意,命李元忠前来晋阳下聘。
高欢在晋阳大摆酒宴,为李元忠接风,同时将朝廷遣使来聘的消息广为传播。
酒席宴上,高欢与李元忠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李元忠朗声笑道:“高王,还记得殷州我劝你起兵的往事吗?”
高欢也抚掌大笑,指着李元忠对司马子如等在座众人道:“就是这个家伙逼我起兵的!”
李元忠素来狂放,又笑道:“高王,你当时如果不同意起兵,我必去别处劝人起兵,大王可就后悔莫及了!”
这话颇为犯忌,司马子如等人不禁心中一沉,偷眼看向高欢。
高欢目中若有深意,神色却不变,依旧笑道:“起兵的人到处都有,不过像我老人家这样的就可遇不可求了。”
李元忠哈哈大笑,醉态可掬地摸着高欢的胡须笑道:“正因为你这老人家难得,我才没有离开你呀!”
论及旧事,欢抚掌笑曰:“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戏曰:“若不与,当更求建义处。”欢曰:“建义不虑无,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曰:“止为难遇,所以不去。”因捋欢须大笑。——《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一》
众人见他酒醉,都来劝阻,高欢笑吟吟止住,好容易将胡须挣脱,命司马子如好生款待李元忠,自己走出殿来。
月朗星稀,寒风拂面,转眼间,高欢已冷静如铁,屹立在台阶之上。
窦泰、韩轨、厍狄干、莫多娄贷文四人如钉子般肃立阶下。
高欢沉声道:“都准备好了吗?”
窦泰道:“准备好了!五千精骑已在城北集结,只待大王下令。”
高欢抬头望天,略一沉默,轻声道:“去吧!我随后就来。”
四人躬身退出,隐入黑暗。
原来,高欢料定新年来临,尔朱兆必然大摆宴席,与众人痛饮。
如今天子又派使者来向高欢聘女,消息传至秀荣川,尔朱兆必然更加懈怠,高欢等的就是这一刻!
窦泰率五千精骑衔枚疾行,如风似电,一夜突进三百里,直扑秀荣城。
果然,秀荣城中人人痛饮,城头守军极少。
窦泰等人爬上城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守城军士,大开城门,五千铁骑一拥而入,直奔尔朱兆府中。
霎时间,马蹄如雷,杀声震天。
秀荣守军措手不及,四下逃散,窦泰势如破竹,已直冲入尔朱兆府中庭院。
尔朱兆大惊,急忙跳上自己的白马,率府中卫士从后院奔出,向城北赤谼岭亡命而逃。
窦泰等人紧紧追赶,尔朱兆卫士或跪降或逃散,只余张亮、陈山提二人保护尔朱兆逃至岭上,却被围在一处悬崖绝顶。
眼见前方悬崖万丈,后方追兵如潮,尔朱兆蓦然发出一阵惨笑,仰天大呼:“贺六浑,贺六浑,我的好义兄,今日毕竟死在你的手中。”
张亮哭道:“大王,我素闻渤海王心地仁厚,不如向他投降,他也许会留大王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尔朱兆笑中含泪,喝道:“我尔朱兆一世英名,岂是求饶乞命之人,那样即使活着,又与猪狗何异!来来来,你们将我头颅斩下,拿去请赏!”
张亮、陈山提跟随他多年,哪里肯听命,都跪倒痛哭。
尔朱兆自将白马牵过,抚摸良久,终于奋力一刀,将马首斩落,马尸推落崖下。
又将腰带解下,挂于大树之上。
尔朱兆远眺云海,摇了摇头,无限悲凉地喃喃自语:“兄弟,兄弟……。”当即自缢而死。
窦泰率军赶至,尔朱兆已然死去多时,正不知如何发落之际,山下大军涌来,正是高欢到了。
见到尔朱兆尸身,高欢心头百感交集,耳边仿佛又响起尔朱兆那句:“要杀贺六浑,先杀我吐莫儿!”禁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昨日意气相投的知心兄弟,今日却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是是非非,谁来评断呢?
高欢痛哭流泪,命人以王爵之礼将尔朱兆厚葬。
欢揣其岁首当宴会,遣窦泰以精骑驰之,夜行三百里,奄至尔硃兆庭,惊走,追于赤谼岭,命左右张亮及陈山提斩己首以降,皆不忍;兆乃杀所乘白马,自缢于树。欢亲临,厚葬之。——《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一》
这时,军士来报,慕容绍宗保护尔朱荣之妻北乡长公主以及尔朱荣的两个儿子尔朱文畅、尔朱文略向高欢大军投降。
高欢急忙亲自接见,对慕容绍宗温言抚慰,又亲自拜见北乡长公主,向她承诺必厚待尔朱氏族人。
至此,并州平定,北魏崤山、函谷关以东,尽归高欢所有。
就在高欢征讨并州之际,关陇也骤生大变。
陇西王尔朱天光前往韩陵后,留其弟尔朱显寿坐镇长安。韩陵兵败、天光被杀的消息传至关中,贺拔岳深感震惊。
此后,高欢入主洛阳,拥立新君,号令天下,各州各郡望风响应,无不臣服,唯有长安的尔朱显寿拒不从命。
贺拔岳当即召集手下众人密商,众人都认为尔朱氏先有河阴之变,后有贪酷暴政,早已人心尽失,决不能再为他们卖命,必须自立门户,否则必成高欢下一个攻击目标,为尔朱氏陪葬。
贺拔岳立即同意,命宇文泰赴侯莫陈悦军中,申明利害,共约举事。
侯莫陈悦素来忠于尔朱氏,但无奈麾下李弼、豆卢宁却极力赞成,侯莫陈悦思来想去,也知尔朱氏大势已去,只好同意。
贺拔岳、侯莫陈悦两军分别从北、西两面向长安进击,宇文泰、李弼各为前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尔朱显寿懦弱无能,哪里敢与之抗衡,急忙弃了长安,向东逃亡。
宇文泰率领轻骑紧追不舍,在华阴赶上尔朱显寿,将其生擒。
贺拔岳命人将显寿送往洛阳,声明忠于朝廷,服从大丞相高欢号令。
此时高欢仍在晋阳与尔朱兆相持,闻知此事,大喜,当即以朝廷名义加封贺拔岳为都督岐华秦雍诸军事、关西大行台、雍州牧;封侯莫陈悦为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陇右诸军事,仍任秦州刺史。
次年正月,高欢攻破秀荣川后,已经将北魏大半国土掌握在手中,唯独关陇,名虽臣服,实则自立,当即下令调贺拔岳去任冀州刺史。
贺拔岳收到调令,十分犯难。
要知道,冀州是高欢起家之地,河北大族尽皆归附,早已根深蒂固。自己去冀州人地两生,必然无所作为。
尤其是自己在尔朱氏麾下这些年,与高欢明枪暗箭斗得不亦乐乎,本就早有仇隙,一旦去了冀州,岂不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任凭高欢处置?
欲要不从吧,但眼见高欢气势如虹,势力越来越大。
而尔朱天光去韩陵时,本就带走了大半关陇精军,自己手下仅余万余人马,如何能跟高欢的百战精兵抗衡?
万一他以朝廷名义前来征讨,自己实力弱小,名分大义上更是不利,怎么抵挡得住?
一时间愁绪万千,委决不下。
行台左丞薛孝通、行台右丞宇文泰、左军大都督李虎见贺拔岳终日愁眉不展,私下商议后,一齐来见贺拔岳。
薛孝通问道:“大行台,朝廷征召您为冀州刺史,您意下如何?”
贺拔岳低头不胜沉重地道:“我虽想不去,奈何苦无良策。”
薛孝通笑道:“的确,高王以数千六镇鲜卑击败尔朱氏百万之众,神武英姿的确不是旁人能够抗衡的。”
贺拔岳听得剑眉一竖,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闻听此言,反倒激发心中不服,但形势比人强,也只有默不作声。
薛孝通见了贺拔岳神情,与宇文泰、李虎相视一笑,又道:“但大行台当年与高欢并驾齐驱,如今却要屈居其下,情何以堪呀?”
贺拔岳愈发不忿,道:“我岂会惧怕贺六浑这厮,只不过他如今势大,难以匹敌罢了。”
薛孝通大笑,道:“大行台,高欢势大不假,但要说难以匹敌,我看未必!”
贺拔岳精神一振,道:“你有何见解,说来我听。”
薛孝通道:“高欢虽势大,但他崛起太快,从信都起兵至今不过两年,人心其实并没有完全归附!他手下人才虽多,但大多是迫于尔朱暴政,无奈投靠了他,其实并非本心。”
贺拔岳目露深思之色,点头道:“说下去。”
薛孝通道:“这些人对高欢来说,就好比昔日曹操手下的孔融,司马懿手下的诸葛诞,名虽臣服,实存异志。这些人如今不是高踞京城,就是镇守州郡,高欢若除掉他们,必失去人心,若不除去,又有心腹之患。他如今貌似风光,实则左右为难!”
贺拔岳大喜,道:“不错,像侯深、樊子鹄、斛斯椿这些人,我敢说就绝不是高欢一路!”
薛孝通又道:“所以高欢将大丞相府设在晋阳,也有提防众人之意,绝不敢轻易离开。我敢断言,在近期内,他绝不会轻启刀兵征伐关中。”
贺拔岳频频点头,深觉有理。
薛孝通进一步为贺拔岳鼓劲道:“再说,我们长安三辅豪杰如云,骁勇不逊幽州、并州之兵,关中六郡人才辈出,智谋不逊汝水、颖水之士,都对您忠诚不二,无不愿意为您效命,您怎么可以妄自菲薄呢?”
贺拔岳目视三人,眼神中重又放出光来,已是信心大增。
薛孝通最后将袍袖一摆,朗声道:“大行台,关中四塞之地,始皇帝、汉高祖以此为基业,最终夺取天下。我们若以华山为城,以黄河为池,就算一时不能进取,退守却绰绰有余!您有此优势却甘愿束手受制于人,岂不令天下有识之士耻笑?”
“据华山以为城雉,因黄河而为池堑,退守不失封泥,进兵同于建水。乃欲束手受制于人,不亦鄙乎?”——《北史·卷三十六·列传第二十四》
贺拔岳心目为之一开,长身而起,握住薛孝通之手道:“先生所言极是!”
于是上表天子,以关陇尚有叛逆未平为由,推辞赴任冀州刺史。
但贺拔岳终究不希望与高欢过早撕破面皮,便命行台郎中冯景赶赴晋阳,拜谒高欢,当面解释不能赴任的苦衷。
高欢在大丞相府亲自接见冯景,听了他的解释,满面春风,语气和善地道:“贺拔公还记得我高某人呀?”
当即与冯景代替贺拔岳歃血为盟,约为兄弟。
冯景返回长安,对贺拔岳道:“高欢待属下极为热情,还要属下代您与他盟誓,结为兄弟。但我觉得他奸诈有余,尔朱兆就是前车之鉴,盟誓的话绝不可信!”
贺拔岳道:“我跟高欢共事多年,他是什么人,我当然清楚,岂会被他这些鬼话骗倒?”
一旁宇文泰道:“但高欢下一步究竟有何打算我们还不是很清楚,不如让属下也去一趟晋阳,再探虚实。”
贺拔岳应允,宇文泰便即动身,往晋阳而来。
未完待续,欲知后事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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